那密无缝隙的过往和爱|柳营小说:《红绸缎与灰暗花》
一段情冰冻了一生。那深藏在暗处的被锁住的灵魂,用来守护一个秘密和爱。那灰暗的过往,被时间的尘土封存和掩埋。
红绸缎与灰暗花
柳营
她非要那一件红色的绸缎上衣。
我说另外一件灰色暗花的外套很不错。
她不听。
她非常固执地让人把穿在模特身上的红绸缎上衣取了下来。
她拿了衣服进了试衣间。
她近几年来瘦得厉害。瘦得皮包骨头,眼睛深陷。她早早就与世无争,任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,但她的身体并不放松,似乎有颗被锁住了的灵魂深藏在她的暗处。
人能够打开,因为她一直习惯沉默不语。
她进了试衣间,满身红艳艳地出来。她站在那儿,像春天里被雨打坏了的桃花,脆弱又偏执地站在那儿,看着我。
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。
等我夸她?或者肯定她的选择?
我不可能对她说:“嗯,不错,适合你的。
我甚至都不敢看她的眼睛,便不经意地扭过头去,假装看上了一件黑色的衫衣,用手去翻弄衫衣领子里的牌子,装模作样地去看衣服成份和价格。
我胸口堵得慌,心里难受,也不知道为什么难受,她之前并不是这样的,她向来沉静,衣着朴素,依她的审美,她绝不会去挑这般刺眼的红绸缎,我不知道她怎么了。
“怎么样?”她仍旧站在那儿,固执地,等着我的回应。
“试试那件灰色暗花的吧。”我小心翼翼的再次提议。
“我觉得这件好看。”她好象听不懂的我话似的,摆动了一下身子。“穿着喜气。”她继续道,像是故意要挑衅我似的。
我回过头去,看着她:细长瘦弱的身子,竹竿一样,披着一件红绸缎外衣,衣服的气场太大,而她身子过于单薄,她苍白病态衰败的肤色和红缎绸互相排斥,彼此都显得与对方毫无关系,虽然有衣遮身,却显得滑稽。
“阿姨,这衣服很合你,衬你的肤色,让你看起来精神多了,显年轻。”店里漂亮的姑娘早已习惯睁着眼睛说瞎话,百般热情地帮她把衣服拉整齐,边拉边不遗余力地赞美着。
她坚持要买。她说,我就要它了。
“你喜欢就买。”我别过头去,不想多说。
“再逛逛吧,也不急。”当我同意时,她突然又犹豫了。
她是个有政治问题的女人。
那个时代,她沉默着,带了她的秘密,机器人一般,从杭州被发配到西部的一座小城。
我那个自小生活在小城里的父亲,因此得以遇见她的美和沉默。
她在我的父亲面前,少言少语,沉静如水,却让父亲神魂颠倒。
她冷若冰霜。他激情飞扬。
她嫁给了他,生下了我。
我从小随奶奶生活,白天晚上,都是奶奶。
记忆中,六岁那年的夏天,她买来一个大西瓜,吃西瓜前,她牵着我去水池洗手。她的手柔软白净,我的手被她轻轻地握着,细细擦上香皂,耐心地搓呀搓,连每个手指缝都不错过。自来水开得不大不小,手背冲冲手心冲冲,最后再搓一搓,用白毛巾擦干。她擦手的动作也和奶奶教我的不一样,她打开毛巾,将小手包在里面,轻轻压一压,展开,毛巾换个面,再包起来,压一压。她低着头,无比专注地给我擦手的样子,很美。一整天,我都舍不得伸出自己的双手,它是如此娇嫩,因为被高贵美丽的母亲牵过,用香皂细洗过,用白毛巾轻轻地抚擦过。这是少数几次她留在我记忆里的对我的照顾和柔软,让我倍觉珍惜。
她走路的姿态轻盈,身段优美,说话慢条斯里,每天都能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漂亮,白天定时去上班,晚上早早回家。她不窜门,不说闲话,不打毛衣,不凑热闹,就呆在屋子里读书看报,听广播。她不会做饭,不会收拾屋子,但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,弹一手美妙的钢琴。
我九岁那年,奶奶日渐衰老,便决定离开我们,独自回老家养老。最初一个礼拜,屋里乱成一团。放学回来,我按奶奶教我的样子打扫屋子,淘米煮饭。她一生都没下过厨房,也从没给我们做过一顿饭。一个月后,父亲从老家带回他孤寡的小姑姑,我们的生活以及屋子里的一日三餐才又恢复正常。
再大些,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吃饭,细声细气说话,开始知道了自己的粗野,在她面前一直自卑,就偷偷地学她的样子,慢慢改过来。有时,晚饭后,她会拉上我一起出门散散步。两个人走在一起,也没什么交流,她极少过问我学校里的事。沉默寡言,我也不敢叽叽喳喳,两个人就安安静静地走一段路,到了街头的邮政局大门口,一般就会往回走。
除了单位上班,大多数在家的时间,她都喜欢一个人呆着,在客厅靠窗的一张沙发上,一坐就是几个小时。她对父亲,也是淡淡的,两个人,似乎从来没有连续交谈过五分钟。
父亲对她极为耐心。她不喜说话,他也少去打扰她。每天回屋,看到她在,他就心满意足,顾自做自己的事情。万一进门没见她,他便会坐立不安,进门出门,来来回回无数趟,就为看她有没有从巷口处走回来。
我十八岁时,父亲突然去世。
吞了安眠药。自杀了。
没人知道原因。
如果真有原因,也只因生命中有她。
这女人精神上的高傲、居家的无能、性情的孤淡,以及因她而起的无休无止的政治斗争,让他终是无路可退。
他是个憨厚汉子。
一个痴情的马背上的爷们,我的父亲。
1977年,父亲死后的第二年,落实政策,她带着我以及父亲的小姑姑,从西部偏远的小县城,回到了杭州,住在北山路的一幢老房子里。
院子里的野草疯长。
从客厅窗口看出去,可见保俶塔。
不同的季节,保俶塔的形状是不同的。有时瘦些,有时壮些。有时清晰,有时模糊。寂静的夜晚,我会朝西湖里扔石子,石子越过长满野草的围墙,越过北山路,叮咚一声,掉进湖里,清脆悦耳,是我喜欢的声音。
她早出早归,除了单位,几乎哪也不去。买了收音机,她就坐在收音机旁,从傍晚坐到天黑,从饭后坐到入睡,她就那样呆着,一直呆着。
她依旧那样素静,姿态优雅。
仍有人给她写情书,送她礼物。她都锁在抽屉里,不面对,也不回应。日子被剃平了,无风无浪。
生活就如在西湖上划小船一样,看似平稳轻盈。很快,她就到了退休的年龄。
我则赶紧嫁人,从她那儿搬了出来,终于可以伸长脖子,轻松地吸气呼气,无处不自在无地不清新。
虽在同一个城,但去探望她的间隔,至少要一个月,有时更长。是我内心在搞鬼,我极怕与她相处,心从没真正与她亲近过,就像她从没亲近过我的父亲。
有次隔了三个月没去,她破天荒地主动给我打电话,先是犹豫着,说些西湖的荷花以及天鹅之类的话,拖了很久,最终开口:你看,你已经好久没回来了。
我带上读幼稚园的女儿,抽个空当,去了她的家。
她看我女儿,表情漠然。有时也想和女儿亲近,却不知道如何和她相处,更不懂如何逗她玩乐。女儿也与她不亲,独自去院子里玩,拨地上的草,摘墙角的花,然后长时间地研究起排队的蚂蚁。
我过去蹲在女儿身边,看着她嫩芽般美丽的手,和她讨论一部刚看过的动画片。我和她说话的语气,就像当初我爸爸和我说话时一样。我经常给她讲外公的故事,她对从没谋过面的外公的兴趣,远远大于就在眼前的外婆。她说,如果外公在,外公肯定会陪我玩耍,给我讲笑话,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,走过马路,到湖边边看荷花,或者一起钓鱼,说不定还会变出一匹马来,教我骑马。嗯,就骑在马上逛大街,多好呀。女儿笑呵呵的,眼睛就像弯月亮。我喜欢看女儿笑,怎么看都不厌。她是我的新世界。
我小时候应该也这样笑过,只是从没见她好好端详过我。她对家里的人和物不甚感兴趣,她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。
父亲的小姑姑在我出嫁后的第五个冬天走了。去得安祥,就在睡梦中。小姑姑去世前的头一天,还在替她洗衣做饭。她去世后的那几天里,她还在吃她做的霉干菜扣肉。
我替她在近郊找了个阿姨。从最初的百般不习惯,到最后的顺其自然,家里弄得一团糟。那段时间,我不得不每周回去一趟,替她调教那个懒惰的、好脾气的、被她重新依赖上的阿姨。
最近几年,她的状态越来越不好。
人一点点枯萎下去,瘦得不成样子。每年去医院几趟,也查不出具体的病,就是弱,身体越缩越紧,有时连走路都要人扶着。
那天,想带她出去晒晒太阳。
她说,也不知多少年没进商场了,想去看看。
我说,那好,帮你去选件衣服。在商场里,她非要试一件红绸缎外套,但最终还是买回了那件灰暗花的。开车回来的路上,恰是上下班的高峰期,一直堵。她闭着眼睛,脑袋靠在窗玻璃上,满脸疲倦。
车走走停停,到北山路时,在断桥边,又堵住了。
“我快死了。”她突然开口。
我吓了一跳,转过头去看她。
“也差不多了,一滴水,滴在水泥地上,就快被蒸发完了。”她直直地看着我,眼神吓人。
“回去泡个澡,今天累坏你了。”整个下午,心里一直不爽,听她这样一说,更是烦躁。我只想她好好活着,我愿意侍候她,但不想听她说丧气的话。
“你不是他生的。”她说。
“什么?”我没反应过来。
“他不是你爸。”她又补了一句。
我真想让她闭嘴,她的话让人觉得愤怒。
“不该说的,但我不定哪天就死了。”她看起来没疯。
“太不可思议了。”前面车子移动,我猛一踩油门,差点撞了上去。
“他娶我时,我已怀了你,他知道的。”她说。
我不知道该如何冷静下来,全身微颤,脑袋涨痛,手心出汗,胃部收紧。她看着我,眼睛像老鹰,表情像极了毒瘾发作的人。她实在瘦得厉害,我第一次意识到,她应该离死不远了。她曾经满眼满脸满身的优雅素淡,竟然全被岁月给吃光了,没了肉只剩骨,空荡荡的。
终于到她家门口了。
我从车上下来,扶她进屋,她的身子那么轻,像一片薄纸,一不小心,就会被折破了似的。
扶着她,喉咙间酸涩,心想,人这一生,走着走着,就轻了,散了。我来自她的身子,而今,她的肉身即将重归尘土,我却依旧满腔的情绪,经久的岁月里积聚下来,是些没有力量也从没有主动去消化过的负能量。我究竟何时可以学会真正试着去靠近去了解甚至去爱,爱眼前这个被时间和尘土埋脖子的陌生女子。
晚上,我主动留下来,帮她洗澡,陪她吃饭,扶她上床。
“托人找找他,听说还活着,人在上海。”她突然拉住我的手。
“你后来从没见过。”我问。
“从来没有,77年回杭州时,听人说,他已经结婚了。我也改了名字,断了之前所有相熟的人,我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。”她说。
“那就彻底不见了吧。”我说。
“一直是这样想的,但这些时日,突然还是想见一面。圆一个念想。”她道。
“什么念想?”我问。
“将死的人了,没顾忌了。”她自说自话。
月光穿过茶色玻璃,洒在老旧的木地板上,像某种碎片,说不出的好看和伤感。我替她关了灯,到厨房吩咐阿姨明天给她熬点银耳莲子,然后出门,沿着西湖边走了一小段路,湖风吹过我的脸庞,咸湿湿的,往事太浓密,我穿越其间,突然寸步难行,觉得窒息。
也不知是如何把车开回家的,冲了澡,直挺挺地躺床上,感觉像是刚刚从某个迷乱的梦里醒来,又准备再次进入另一个不知何处的梦境。
他来的那天,我在。
打开门,见到他的那瞬间,我明白,为何这一生,都没人能再走进她的心。他的眼里有我的眼,我的鼻尖有他的影子。他老了,依旧气度不凡。
我什么都没说,只是安静地将他引进她的房间。
她刚从医院回来,呼吸极弱,枕边备着氧气袋。她之前并不知道他来,不告诉她,是因为,还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能赶来。
他走过去,柔声轻唤她的名。
她缓缓抬头,遇见了他的目光,呆了呆,眼神复杂,表情僵硬,随后有光在她的额前,光柔软了她的眼,清澈如少女。
他挨她坐下,就贴坐在床沿边。
他抓住她鸡爪似的手,十指相扣,四目相交,无言无语。
几天后。
她靠在床头,脸面对着窗前的满湖秋水,眯着眼,仿佛已经睡着了。阳光洒在她的身上,有一种难得的安宁和祥和。
她身上穿着的仍是那天见他时穿的灰暗花外套,那样的灰暗,暗得我心里阵阵隐痛,我的泪便毫无知觉地滑了下来。那天,她是真心想要另一件红绸缎的,无论怎样,穿起来,总能显得喜庆些。
2012.12.7
杭州·西城年华
【作者简介】柳营,浙江龙游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国家一级作家。在《收获》《十月》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等发表小说二多百万字。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《阁楼》《窗口的男人》《蘑菇好滋味》以及长篇《阿布》《淡如肉色》《我之深处》《小天堂》等,部分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及翻译到法国、日本、瑞典等。现住纽约曼哈顿。
编辑:一楠
编发:雷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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